呆呆橘子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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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谢你的喜欢。

【原文摘录】醉倒狂歌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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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唐酒卿

类型:耽美 古风 权谋 群像 相爱相杀

主角:萧驰野(策安)沈泽川(兰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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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后执意留他一命。”陆广白薄唇紧抿,“冲的就是来日,要养出个既能名正言顺收复中博,又能俯首听命的豺狗。到时候在内强化后权,在外牵制离北,便是个心腹大患。”


齐太傅拽着沈泽川,却跪下了双膝,他看着沈泽川,颤声哽咽:“我乃渝州齐惠连!你不认得我,我说与你听,我是、是永宜十五年的三元榜首。大周开国至今,连中三元者不过五人。我是东宫僚属,又任吏部尚书,兼内阁次辅。我教过太子,我如今、如今教你!我把此生所学,全部教与你——好不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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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生授我以诗书,我为先生杀宿仇。”


“铁马冰河萧既明,烽火吹沙陆广白,

风引烈野戚竹音,雷沉玉台左千秋!”


“亲贤远佞虽是贤德之道,可是身处其中,黑白交错,怎能永远分得清谁是贤能,谁是奸佞?何况即便是贤能君子,有许多事情,也做不得。但是奸佞可以,小人可以。帝王久居大内,要懂得制衡之道,要兼听众臣群声。”


屋外边下着雪,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。烂摊子堆积着,阒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。重创未愈,却还要捂着,脓水脏了一地。雪来得好,遮挡得漂亮,左右能装看不见,大伙一起醉生梦死。


劲风狂袭,萧驰野的酒热被冲没了。他在夜色里像头四下顶撞的困兽,马蹄声就是碰撞的巨响。他驰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,黑暗下扯烂了笑脸,只剩冷而孤独的沉默。


“爹常说陆家人是沙漠的鹰,萧家人是离北的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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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萧家人不是狗,但如今只还留着狼性的只有阿野。他梦里念的是离北的山,此刻却要让他在阒都忘了策马的自由。”


“奸佞当道,忠义何存?!”


这眼生得狭长,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孤度。内含神光,在灯笼昏芒里也如藏遗星。

沈泽川在这匆匆一瞬中,对萧驰野似勾了笑意。可那样淡,擦肩而过之后,像是夜里无迹可寻的风,又薄又冷。


沈泽川轻笑出声,他看着萧驰野,眼里都侵着笑,温声说:“你我皆是池鱼笼鸟。我有个好前程,你不也处在安乐乡?我了无牵挂,孑然自在。二公子,你也行么?”


等萧驰野看清前方的人,舔掉了齿间的血迹,犹如情人般地唤着:“兰舟啊。”


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威名赫赫又如何?到最后也是黄土一抔。马革裹尸尽忠良,活下来的也不痛快。”


沈泽川端坐着,在这一刻奇异地明白了萧驰野这番举动的寓意。

他想回家。

他是想以一个人的身份,堂堂正正地回家。 


“你说得对,那都是我。我便是茶石天坑里爬出的恶鬼,沈卫自焚后留下的杂种,无家可归的野狗,千人唾骂的孽畜。你这般了解我,师叔,我太喜悦了。” 


沈泽川嗅见这帕子上的味道,怪好闻的,不是阒都贵子们惯用的熏香,而是像烈日下狂浪的飒爽劲风,是萧驰野身上带的味道。

这是他触不可及的日光,也是他此生不复拥有的意气。他有些不想把帕子还回去,于是挑起眼角,用余光瞟着萧驰野,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意思。

萧驰野在胸口摸了一把,没摸着想要的东面,转眸正看见沈泽川的目光,一愣,说,“做了什么亏心事,要这样瞧着我?


萧驰野放走了蚂蚱,仰头看向左千秋,认真地说:“我可以跟人学驯鹰。我驯服一只鹰,它的双翼就属于我,它飞过的天空就是我飞过的天空。师父,人要变通的。”


“先生授你以诗书,许你表字为兰舟。兰生玉阶淡然之,舟渡苦海驱无涯,胸襟纳百川,眼界拓万泽。”


“红梅覆雪,兰舟笼香,一笑千金值。”


“你死不死,与我没关系,但如今你们要搞到我萧策安的头上,你想就这么死?”萧驰野笑了笑,说,“不能吧姑娘。”


“戴吧,”萧驰野的呼吸濡湿了沈泽川的耳,那热息打在里边,湿得沈泽川脊背发麻,萧驰野含笑呢喃,“戴给我看。”


萧驰野再次吻了沈泽川,睡梦中的沈泽川微微揪紧了他的发。

水洼里的白月亮荡着波纹,感满了清风,负心鬼和薄情郎枕着月色,一夜好睡。 


沈泽川呼吸沉重,忽然咳嗽起来,胸口起伏剧烈。萧驰野从浅眠中惊醒,捂着他的后心,疲惫地颠了颠腿,轻轻地晃着他。

“兰舟,”萧驰野哄道,“兰舟在哪儿呢。”

沈泽川神色恹恹,想呕吐的感觉卡在咽喉里,他半张着眼,哑声说:“在这……”

“晃一晃,病消散。”萧驰野说,“等你好了,二公子带你骑马。”


萧驰野像是烈日,又像是来自草野的风,他与众不同。在阴郁潮湿的雨雪里,沈泽川藏着那条帕子,像是藏着个激昂热烈的梦。这梦里有千里草野的纵马酣畅,还有万里晴空的展翅翱翔,最终变成了他不可细说的窥探。

萧驰野才是种诱感,他念的每一句“兰舟啊”,都像是深情似海。那玩世不恭与刚硬稳健矛盾地杂糅在一起,他轻浮佻达地对着沈泽川耳语,他又可靠无比地对着沈泽川张开怀抱。


沈泽川的呕吐后来稍有缓解,汤药是萧驰野一点点喂进去的。沈泽川每一次有昏睡不醒的征兆,萧驰野就会说那句“兰舟在哪儿”,仿佛带着莫名的力量,能把沈泽川一次次叫回来。


连日昏睡的沈泽川半睁着眼,萧驰野轻声蹲在床边,注视着他。

沈泽川抬指,虚虚地抚了萧驰野的眉眼。萧驰野一把抓了他的手,摁在自己的面颊。

“摸啊,”萧驰野凑近了,哑声笑,“给你摸。”


萧驰野愣了片刻,倏忽清醒了。他撑身一看,原来是他昨夜睡离了枕头,后半夜压的都是沈泽川的手臂。沈泽川侧身枕着枕头,另一只手拉着氅衣,盖在他身上,这是个类似保护的拥抱姿势。


沈泽川暖了起来,说:“萧二……”

萧驰野说:“嗯?”

沈泽川睁开眼,看着他,说:“你睡着了还叫着沈兰舟。”


“策安策安,离北的盼望皆在这两个字里了。”


“边沙伯陆平烟号称‘边城狼虎’,为守住边郡散尽家财,虽然享有爵位封号,却每日食的都是咸菜芋头。到了陆广白,每遇战事必定军饷吃紧,因为与八大家素来不睦,所以即便战功显赫却至今没有封爵。做这样的君子良臣,痛快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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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问良心,再论快意,要做骨鲠之臣,就得舍小我、弃私欲。锁天关的冯一圣一门忠骨全部战死,这就是大义炳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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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这世间总要有人做乱臣贼子。我不信命由天定,倘若来日刀架颈侧,别说奚鸿轩,就是李建恒,我也不会刀下留情。奚鸿轩嘴里讲的血脉正统,与我而言无异于痴人梦谈,刀锋过喉谁都要死,嫡出庶出无一例外。”


他像狼崽似的攒着星星,要跟那一匣子的珠玉耳坠一样,尽数塞给沈泽川,他做的比说的多。


“二郎,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。”

他语调轻柔,让一院子的近卫尽数埋低了头。 


雨声轰然,阒都乌云间的海东青长啸盘旋,千万里外的离北军旗随风猎猎,墨色浓郁的大雨间,数十年不出的萧方旭披甲挂刀,率兵而出。

风掠起了萧方旭的斗篷,他摘掉了不伦不类的斗笠。

“阿木尔,”萧方旭声音浑厚,在雨中抬臂,放出离北猛禽,迎风大笑,“离北在东边画下了边界线,你们进来干什么?几十年前我就告诉过你,鸿雁山是我离北铁骑的跑马场!”

他声震大雨,只见背后笼在黑甲之下的铁骑齐声拔刀,乌压压的威势,像是雨夜里匍匐的庞然巨兽睁开了眼。


萧驰野的手很凉,他过了许久,才抬手抚摸着沈泽川的发,哑声说:“离北铁骑是大周的铁骑……它由老爹亲手建立,远比我跟大哥更加重要。这么多年,阒都不明白,我们是在离北做铜墙铁壁,不是乱臣贼子。”


边郡的狼烟台沉寂在连绵的山峦间,夜色像是倒灌的污水,把这个豁口堵得看不见天光。陆广白没有其余将的威名,他就像是这大漠边缘的一只顽石,承载着方的挤压,那原本圆润的身躯逐渐被磨出了突兀的棱角。他们陆家死了许多人,只剩他继承陆平烟的长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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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这样的愚钝,又这样的不讨人喜欢。他成名很晚,没有萧既明和戚竹音那样的天赋,他是陆平烟最笨的小儿子。可是就是这样的他,在陆平烟退后撑起了边郡,牢牢掐住了边沙骑兵想要突进的咽喉。他没有师父,他是跟着陆平烟在黄沙里滚出来的将军。他待人诚恳……他伤痕累累。


萧驰野忽然感觉到一点孤独,他赴了这场明知是局的邀请,只是为了给李建恒这一声“兄弟”一个交代。


“下辈子……别再……再让我来了……我想做大周的燕……住在富贵檐……”


萧驰野骤然拔刀,说:“阒都非我梦乡,今日我要回家,谁敢阻拦——杀了他!”


“策安,”沈泽川抬声,隔着大雨,温柔地说,“回家吧。”


“我笑尽天下英雄士,世间贤才高不过我!谁人能与我齐惠连一争高下?我出渝州名满天下!我谈笑御前,指点江山的时候,韩丞啊,你在哪儿?你还是那阴沟里老鼠!”


“这烂天烂地,不如翻了它,去成就你的天地。兰舟,走吧,别回首了,先生替你扛住那四万冤魂,你不要怕,你——”他血溅雨,仰倒在地,望着天空,喃喃着:“不要怕啊……”


“命运要我一生都守在这里,可这并非是我抉择的那一条路。黄沙淹没了我的手足,我不想再臣服于虚无的命。圣旨救不了我的兵,朝廷喂不饱我的马,我不愿再为此赴命。我要翻越那座山,我将为自己一战!”


沈泽川说:“我擦不干净血了。”

萧驰野说:“我们同入修罗道,挨在一起,不要干净了。”


“再也不会痛了,我保证,兰舟再也不会痛了。”


国耻犹未雪,家仇尚未报。


“有一天我们将驰骋在离北的天空下,那是我足够强大的时候。两百万娶不走离北王的狼崽,这样的聘礼配不上我的萧策安。我在中博,来日就是你坚不可摧的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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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的后背交给你,你的胸膛交给我,我们缺一不可。我要在离北给你挑最好的马,我们就在中博与离北的交界线上搭建屋舍,每月都要见。你要娶我,两百万不够,我要千金难买的兰舟笑。”


“不能仗势欺人,”萧驰野神色正经,“谨遵妻训,我知道的。”


“我要趁早在这挂个坠子,刻上我萧策安的名字。”


“我以前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大嫂红眼眶,现在我明白了。”


沈泽川挂在他背上,指尖沿着他的衣襟往下拉,在他耳边说:“二郎什么不行?什么都行。”


“但他沈泽川么,”萧驰野抬起马鞭,指着阒都的方向,“是东宫太傅齐惠连的学生,端州纪刚的关门弟子,锦衣卫前任北镇抚兼同知,还是我萧策安日后府上的当家人,跟别的名字,一概没关系。”


他用给浪淘雪襟擦泥的帕子,再给猛擦脚爪,说:“抬好了,我给你擦干净,不然回去见了兰舟,你踩他一肩膀的泥,袍子得我洗。”


能打的人可以做一军之将,但能打的人未必可以做统协四方的大帅。


“我是野心勃勃的人,阒都是教我束缚那些的老师。我遇见兰舟并非偶然,他是我临近决堤的最后一道防线,也是我失而复得的纵情与自由。”


“我们翻越的高山未必永远都是敌人,我承认父兄的优秀,我敬仰并且珍爱他们,但是那是属于家的部分,不是属于离北铁骑的部分。我们是离群的狼,归群不是去匍匐人下,而是从他们手中得到我们的位置。”


茨州如果敢对沈泽川做什么,萧驰野一日以内必定赶到。


那一脚在阒都岁月里不动声色,随着时间的推移,狡猾地变作了萧驰野情动后的阵痛。浑浊的爱恨经历了瓢泼大雨的淘洗,变成了清澈见底的湖泊。萧驰野敛起了锋芒,在“心爱”两个字下俯首称臣。


萧驰野抬起头,哑声说:“我好爱你啊。”

沈泽川微怔。

萧驰野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重复着:“我好爱你。”


他只能尽力地燃烧自己,将这一把老骨头也丢在烈火中,期望着溅出的火星能够点燃已经沉寂太久的夜空。大周进入了漫长的黑夜,他似乎是仅剩的火把,但是他至今无法承认,曾经与他殊途同归的齐惠连等人是败了。

他看着那些天才犹如流星,一颗一颗地陨落,最后留下的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不起眼。


“天要黑了,你们路上当心。”


海良宜在燃烧,他胸中的怒火压抑了整整三十年,此刻烧得他意气重现,烧得这满堂震惊,他说:“国之衰微,这是我为元辅的错!我一生为君进谏,得而不得已然无畏!既然生谏不能,那么今日,我便死谏大周!储君可立,但绝不能册立韩家小儿!储君可立——”

说时迟那时快,海良宜振起的衣袖犹如焚烧的落叶,在众人眼前随风而起,跟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,血花迸溅。


他一生都在求稳,然而最后这一刻,他激进了一回,成为了大周爆开的烈阳,在那漆黑的夜里燃烧起无数道光。


黑夜里到处都是带着火光的流矢,他们把敌我界限划得清晰,要求苛刻,黑白分明,没有中间可以站,只有你死我亡。


他像是什么都想留给沈泽川,他的马,他的鹰,他的心。


猛忽然落了下来,带起的风挥在了近卫们的脸上。它落在萧驰野的肩膀上,尖爪上的血迹磨出粗糙的痕迹,它已经超过了以往大家想象的体形,能够架住它的人只有萧驰野——和它特别温柔以待的沈泽川。


“不是老爹,”萧驰野抬臂架住猛,回首看邬子余一眼,“是你二公子。”


它能让人一眼看出“心爱”也是因为它的圆润,在世家里,认为给最宝贝的孩子戴玉珠是“润福”。


牛乳对于别人而言哪里的都一样,但是对于萧驰野而言,离北的就是离北的,别处的代替不了。他省下了自己那口,明知不经放,还是想让人带给沈泽川。

万一赶上了,还能喝呢?所有好吃的、好喝的,他们总要一起尝。

萧驰野就这么想的,别人不懂,可是沈泽川最明白。


萧驰野盯着他,隔着点距离冷酷地说:“你把我的心肝脏脾都捅烂了,没救了,沈兰舟,我死了。”


“兰舟就是万般难养,我也要养。”


他抬起头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痛哭、会歇斯底里的时候,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。这笑犹如春水波澜,昙花一现,紧跟着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尽烈火中,连同傲骨风流一并焚干净,把神仙变成了一把脏灰。


海良宜与姚氏珍藏了半辈子的璞玉,就这样轻易地沾了泥。


他们都曾住在广寒宫,乔松月下来了,俊俏负扇的公子哥变成了握刀落拓的乔天涯,他以为相逢只是一瞬,却没有料到半年以后,再见面是同病相怜。


“因为我要和薛修卓下完这盘棋,输赢不定,生死不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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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此局没有下完,”姚温玉说,“经我之手,没有平局。”


这世间救一人的是大夫,救天下苍生的才是朝臣。


谋士不能为我所用,放归山野,就好比把天下名剑赠予他人,唯有杀掉才能以绝后患。


乱世意味着天下秩序不复存在,谁都能在其中奋力一搏。有人抱守残缺,就有人挥戈破局。

这是乱臣贼子的时代。


风鼓动了沈泽川的袖袍,险些吹走他的蓝帕子,他在握住帕子时,漫天落叶擦身而过。焦黄的飞叶盘旋而起,被雨扑打着,掉落在萧驰野脚边。(转场)


萧驰野忽然大声说:“臭男人!”

“哈?”萧方旭疑心听错了,甚至侧过了耳朵。

“我给你找了个男人回来!”阳光晒在萧驰野的脸上,驱散了昨日的阴云,这小子坏死了,挑衅一般地喊,“全大周最好看的男人就是我媳妇!”


萧方旭没吭声,他越过石碑,望见了鸿雁山,随后像是被斜阳刺到了眼睛,又转了过去,望着大境的方向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,他说:“我们可以相互眺望,永远都四目相对。”


“我们生在其中,我们死得其所。离北人枕着山河,迎着烈日,不论男女,晒出来的都是铁骨。”萧方旭张开了手掌,大风经过他的掌心,柔软得像是妻子的长发,这是他过去数十年里唯一的放纵,“我终有一日会回到她的怀抱。”


风尘仆仆的沈泽川立在河边的坡上,落日余光溅在他的袍摆,上边还夹杂着草屑。

萧驰野好想他。

他就在余晖殆尽的最后一刻站到萧驰野的面前。


那玉珠缀在右耳,不知道沈泽川润了它,还是它润了沈泽川。它就像是个毋庸赘言的警告,温润背后藏着萧驰野赤裸裸的占有,昭示着除了萧驰野,谁也不能碰沈泽川。


“我儿子做了一把锁。”


爱这个字意味着毫无保留。


“策安,”沈泽川偏头,与萧驰野鼻息相对,几近天真地唤着,像是牙牙学语,“我、好、爱、你、啊。”


“做什么都可以,”萧驰野耳语,“有我在你就不会坠下去。”


他似乎没有那种挥斥方遒的气魄,但当他立于面前时,单薄的脊背就是屏障,任凭风雨恶摧排山倒海,只要他还站着,背后就是万籁俱寂,片雨不沾。


这世间谁都想做萧策安。

但是沈兰舟再无后来者!


一生都在钻营谋算的费盛单手抄刀,抬脚踹翻身边的木椅,砸中梯口的边沙骑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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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咱们在强兵重围间谈笑饮酒,这是伺候皇帝老子都没有的风光。”


沈泽川站在这里,却想起了梦中的深渊。他一直临渊而立,从来没有跨出那一步,因为他不知道那一步的背后会迎来怎样的改变,但他听见了马蹄声。

那是来自离北的风。

沈泽川松开了手,在残檐倾塌的那刻跨了出去。他宛如敛翼的鸟,在白袍飞散间直坠而下。风擦耳掠过,像是经历了一场梦。

深渊下是平静的死水,沈泽川跌落在这里,泛起了涟漪。可是贴在耳边的呼吸是那样强烈,蓬勃的生气驱散了黑暗,有力的臂膀抱紧了沈泽川,死水在刹那间好似掸开了杂尘,变成了萧驰野的胸膛。

沈泽川被接住了。


沈泽川困得抬不起头,揪着萧驰野的小辫。


谁知道沈泽川靠着椅,面上一本正经地听着行商们吵,手里捏着笔正在纸上画王八。

萧驰野就笑了。

然后就看沈泽川在上边写了他萧策安的名字。


战场上刀剑无眼,萧驰野不乐意沈泽川跟着他在那里出生入死,名字也不行。他要个好兆头,他要沈泽川长命百岁。


姚温玉偶尔端详着他,发现他这样衬映着窗外的霜山和薄雾,显得很安静,好似忘记了江湖风雨,从天涯客变作了月下松。


他酒醉时嬉笑怒骂,把剑快哉;他酒醒时行单只影,满身凉意。他们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,相互弥补着,拼凑起了往日风流。


十月寒衣节,茶州借着颜氏的资助,开楼设宴,广邀天下英才。不论是山野大家,还是闹市隐臣,但凡在学问上有造诣的,尽数收到了邀约清谈的帖子。

若是无名小辈,自然掀不起风浪。可是此次不到三日,牛车叶舟尽数出动,天下英贤群拥而至。

因为投帖的人叫作姚温玉。


“那我此刻仍是站着的。”


雨珠滚砸,从乔天涯的眼前飞落,滴在了水洼里,水花微迸,打出了涟漪。一尾细鳞小鱼从涟漪间飞跃而出,被临池的孔岭捉住,又丢了回去。(转场)


至此,陆平烟病隐,戚时雨身退,冯一圣和萧方旭先后战死,永宜年前期的天下四将全部陨落。匆匆三十年,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尽数回归了山河。


沈泽川望着他。

萧驰野在那注视里,逐渐地红了眼眶,沈泽川看着萧驰野的眼泪缓慢滑落,他什么都明白,萧驰野至今还沉浸在那场暴雪里,独自奔跑了数十里的狼崽根本没有回来。


“我只有一个问题,”戚竹音端着茶杯,“你们离北到底是靠什么说服他的?”

这个问题问住了萧既明,世子沉默须臾,说:“……脸吧。”


这个世间对戚竹音讲过最多的话就是“可惜是个女儿身”,但是她自己从未这样想过,她认为做戚时雨的女儿没什么不好,就像她认为有人喜欢绣花有人喜欢战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。


她天生属于战场。

“你也一样。”


萧驰野不需要被当成瓷器,他是铁,是钢,还是沈泽川的鸿雁山。


这世间有天赋绝伦的将领,他们年轻,不仅志向远大,还璀璨夺目。但是也有一种将领,这一生都没有扬名的时刻,他们永远背对苍穹,眼里只有自己脚下的方寸土地。


赢一场!

即便他不是名将。


乔天涯觉得自己后颈被濡湿了,他知道那不是雪化,但他仍然说:“雪掉进来了,你替我挡一挡。”


沈泽川是他含在獠牙间的玉珠,任何窥探都得死在几步以外。他被冒犯到了,即便对方或许只是出于好奇。


吾妻尚年少,怜语慰卿卿。

兰舟今年不过二十二,往后几十年都要与他并肩。


萧驰野忽然抱住了沈泽川,在这雪间,呵着热气,觉得自己亏欠兰舟那样多,明明他连睡觉都离不得自己。

“你坐明堂上,”萧驰野蹭着沈泽川的鬓,低声说,“不要沾风雪。”


他什么都记得,因此什么都想忘。


萧驰野凑近了哄道:“兰舟回来,回到我这儿来。”


萧驰野知道兰舟睡不好,但是今夜他在这里。

他野心勃勃,要兰舟往后梦见的都是自己。


“今夜以后,”萧驰野冰凉的铁指抚在沈泽川的面颊,声音低沉,“我的兰舟就是中博枭主。”


权是这世间不可独予的东西,齐惠连早在昭罪寺里就告诫过沈泽川,“术”的基石叫作制衡,驾驭群雄就像俯瞰一场局,绝不能因私偏重。


乔天涯似乎很少有“赢”的冲动,但今天,在这沸腾的吵闹声音里,他就是十年前纵马阒都的乔家郎。


“小盛,老头没出息,这辈子连儿子也没养活,可是你信我,我看你得活到一百岁,功成身退呢!你往前走,”尹昌停顿片刻,忽然喊起来,“你往前走啊!”


如果让她像人一样活着。

她就杀了自己,剥开这层皮肉,摒弃女孩儿的一切,去争抢,去撕咬,去讨要回她应得的东西!

只要给她一个机会。


包羞忍辱大丈夫。


这是场无疾而终的春三月。


齐惠连是帝师,他只会教走向那个位置的人。他向沈泽川伸出手,不仅仅是因为走投无路,还因为这是太傅最疯狂的谋算。


群雄逐鹿的马蹄不会绕开任何人,世间的安乐乡都建在最锋利的刀刃上。


“我要跟你长命百岁,”沈泽川轻吻着萧驰野的鬓,“在没人够得着的地方。”


“我们离北的狼,”萧驰野微抬头,沉声说,“不做皇帝。”


江山兴亡根本不系在君王身上,天下只是需要一颗懂得怜悯世间辛苦的帝王心。


“你是好女子,”戚竹音停顿须臾,“我当以战功为报。”


“我们是雪巅两侧的雄鹰,要死在对方手上。”


萧驰野目视前方,没有勒马,在经过沈泽川时垂下只手臂,只听一声脆响,两只臂缚“砰”地挨在一起,仅仅是一个眨眼,就擦了过去。

风带起沈泽川的袖袍,他说道:“大捷。”

萧驰野笑起来,他迎着烈日继续策马向前,大声说:“大捷!”


姚温玉乞求般地望着乔天涯,一字一句地说:“万乘之君不涉险。”

沈泽川甩掉仰山雪刃上的血珠,在空旷处勒马,胸口起伏,迎着风,右手双指隐隐抽痛。他立在最前方,望着灰蒙蒙的天地。他不强壮,却不会倒下。他在天光里既像是飘渺沙砾,又像是钉在端州城前雪亮的钢刀。

他阴险狡诈,不择手段,还睚眦必报。

他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。

但是——

乔天涯俯身,虚虚地弹了下姚温玉的额心,就在姚温玉以为他会照做时掉转了马头,暴喝:“誓死追随府君杀敌——!”

天际霎时破光,万顷昏暗一瞬灰飞。沈泽川的刀刃抹过大腿外侧,锋刃在光芒里直射而出,风踏霜衣跟主人一样只会向前。

向前!

锦衣骑厉声齐喊道:“誓死追随府君杀敌!”

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开天辟地的君主!


姚温玉说:“我心中还有万相。”

既然看着姚温玉,抬指点向乔天涯,说:“你心中还有他相。”


乔天涯,乔松月,他是留痕的燕。

·

姚温玉,姚元琢,他是化泥的叶。


沈泽川抬起拿着折扇的左手,指向西边,说道:“天下囚笼。”

阒都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,也是天下最不自由的地方。


圣贤招文席,英豪进吾毂!不论文武,他都要“最好”的,这是兜揽天下贤能的野心。


他看向李剑霆,答道:“朝臣死社稷。”

守社稷,应舍得。

薛修卓舍得,他连这条性命,这生名誉都舍得。


“乔天涯,”姚温玉抬指碰到乔天涯的眼睛,“人生不求大功德,平安顺遂富贵乐。我祝你功成身退,长命百岁。”

乔天涯神色不变,眼眶却红了,他说:“怎么不祝我觅得良缘,子孙满堂。”

姚温玉不想说。


沉思良久的戚竹音问戚尾:“百年以后,还有人记得戚竹音吗?”

·

“我名不能入史,牌不能受供,又有违戚氏祖训,实为大周叛贼,”戚竹音望着山河,“百年以后就是黄土一抔,烂泥一把。”


“你送他仰山雪,我送他弑君刀。”


兰舟关上门睡的都是他萧策安的胸膛,没有他,再好的床兰舟也睡不好。


“吾主纵横乱世豪雄之间,先平茶、茨匪患,再荡六州所难,通南北商贸繁途,不吝余力鼎助铁骑踏外患。两年内收失地,定八方,安民业,造就三州良田万亩,三境荒地不复。力推黄册,落实户籍,广开言路以纳天下贤能,不以门第前尘来绝英雄后路,更敢以身为剑战守端州城门!”


“辅佐良主,我便是天间云雨,聚散随意。我可以无名、无德、无所颂,但吾主,”姚温玉稳如山,咬词清晰,“必定彪炳千秋。”


“我本放逐臣,又为乱世雄。圣贤招文席,英豪进吾觳。”

“萧关闻边笳,铁蹄逐寒水。老将秣马行,瀌雪征衣重。”

“山雪明霜星,狼戾杀豺鹰。”

“归鞘掸袖尘,闲云濯红缨。病仙携酒游,松月空弦音。”

“明堂欢宴起,破盏击筷饮。”

“且尽杯中酒,纵欢高殿里。”

“醉倒狂歌中,无须问功名……”


阿木尔曾经屠遍了六州,那不是强大,屠杀才是种懦弱,真正的强者敢于面朝岁月的侵袭。


薛修卓看着姚温玉的背影,说:“天生我薛修卓,命拿去,名随意。你我之间谁赢了?只是我败了而已。吾主生不逢时,败给沈泽川,错的是时机,不是命。”

姚温玉的四轮车停下,他没有回头,仅仅侧了些脸,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说:“时也,命也,运也。”


海良宜卸下的那个担,姚温玉扛起来了。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,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。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,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。

姚元琢一辈子不入仕,他做到了;姚温玉要完成师愿,他也做到了。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,碎了也无妨,除了乔天涯,他不欠任何人。


“这世间既没有姚元琢,”乔天涯缓缓闭眼,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,“便死了乔松月。”


“你知道那年,”沈泽川拥着氅衣,慢慢地说,“我为什么要答应策安,戴上耳坠吗?”

费盛立在很远的后方,说:“因为主子与二爷感情甚睦。”

沈泽川抬手折掉了挡住自己的梅花,说:“……因为我知道有人会离开,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,除了策安。”


“今日起,我的兰舟就是天下共主,天下五十六万大军尽归你的麾下。明堂高殿随意出入,我萧策安刀挂前堂,替你镇守八方豪雄。”


“这世间女子各式各样,你想要哪样的?你不要三天两头的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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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想要……”萧驰野猛然抬起头,忽然指着月亮,“那样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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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要我瞧见他,我就要他做我的妻,带他在离北跑马,跑多远都行,我随着他——我让他一下还是可以的,就一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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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城南,死郭北,野死不葬乌可食。

/《战城南》


凡言狼戾者,谓贪而戾也。

仰喷三山雪,横吞百川水。

/李白


江湖多风波,舟楫恐失坠。


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

/《史记•淮阴侯列传》


一年三百六十日,多是横戈马上行。

/戚继光


五兵之中,惟火最烈。

/《练兵实纪》


攻是守之机,守是攻之策。

/《唐太宗·李卫公问对》


二月节,万物出乎震,蛰虫惊而出走矣。


舌上有龙泉,杀人不见血。


企者不立,跨者不行。


时也,命也,运也,非吾所能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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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力十足的爱情。*




一些碎碎念:

评论区笑谈“该文专治一目十行”,确实深有同感。这本文陆陆续续看了很久,从两年前还在更新的时候便开始追文,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很久没看小说,两年后全文早就完结了我也就安安心心再次翻开了它。当时看到狼王死之前,因为被剧透终有一别,一直不想面对那样的场景。这一次拾起来花了一周终于看完了全文,被里面很多语句深深触动由此整理部分语录。

以上,

致谢作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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